第六章 理事不二
我们明白了修行的三乘次第以后,就可以采取相应的方法,开始实修了。佛法是完全可以实证的,从凡夫到圣人的修行过程,包括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三条路线,乃至到最后成就佛果,都是可以通过修行达到的真实境界,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
学习佛法要闻思修并重,听闻经教、思维正法、修习正法。对于凡夫来讲,闻思是理,通过教理的学习,增长我们的智慧,这叫做理;修是事,按照教理去实修,比如打坐、念佛、拜忏等等,都是我们要去身体力行的,这叫做事。理在前面,事在后面,先要在理上明白了,再落实到事相上去落实。永嘉大师的这篇《理事不二》,就是旨在让我们理上先透过去,看清楚修行的大方向,否则很难趣入正修行,古人讲未悟道者都是盲修瞎炼,就是这个意思。
凡夫如果理事能够圆融了,就可以获得理解上的解脱,证得涅槃之理。但是凡夫的理和事,在圣人来讲都是事,涅槃才是圣人的理,也叫理体、本体、真如、性净明体、涅槃妙心、法身等等。而圣人的事是理体之用,比如佛的报身、化身、后得智,以及无量无边的佛国世界,都是理体在事相上的体现,统称为事。
对于圣人来讲,也要做到理事不二,才能趣入中道实相。比如二乘圣人是偏于理的,刚把凡夫的理和事破掉,又执着在圣人的理上了,躲在涅槃里不出来,不在事相上去起用,这就不是理事不二。所以二乘人还需要继续修行,他的闻思修就都是事,要在事上圆满后得智。而对于修学大乘禅法的菩萨来讲,在理上透过去的同时,就知道理是不离开事相的,见到事就见到理,行一切万法而不离于当下,日日度生而无一众生可度,理事不二,缘起性空,才能够承担起救度众生的大任。在实际的修行中,菩萨有时会偏于理,有时会偏于事,但因为有菩提心的力量,理事最终能圆融起来,法身、报身、化身三身圆满,非一非异,就证得了中道实相,也就是最圆满的佛果。
那么在凡夫具体的修道路上,我们是先明白道理好,还是先去实修好呢?这就是入门方便的问题了,要看个人的根基,理入和行入都可以,但从理入的人要在事相上去证得,从行入的人要用教理去印证,最后都要达到理事圆融、理事不二的境地,才算究竟。否则修行出现偏颇,无论是偏于理还是偏于事,都会障碍中道。所以佛门里有句话,“通宗不通教,开口便乱道;通教不通宗,昧却主人公。”批评的就是理事不能圆融的修行状态。
对凡夫来讲,我们在事相上修行,好像比较容易学习和把握,比如念佛、拜佛,念多少遍、拜多少遍,每天规定好,我们去做就是了;而理上的修行,相对就难一些了。佛法的道理不是文字,你看懂了文字,并不一定能懂“离文字相、离言说相”的佛理。所以理不是靠六根学来的,而是靠心去悟来的,但也离不开六根的作用,学着学着,说不定就悟了。这里有善根福德培植到位的缘故,也有善知识方面接引的缘故,所以理对于没有悟道的人来讲更难一点。
永嘉大师慈悲心切,就写了这一篇文字来给我们指示事理不二的“道”,让我们先在理上有个悟处,在事相上就可以去对照修行了,否则总在生死里作活计,永远也跳不出轮回去。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事理不二就是永嘉大师在领我们入门,可一旦我们进入这个门,刚开心一阵子,你就会发现,其实事相上的修行更难。这就如同我们刚获得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真是开心极了,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可是入了大学你就知道,更艰苦的学习还在后面,如果毕不了业,大学通知书就是废纸一张。
同样,事理不二的这个理懂了就懂了,不懂就是不懂,是一下子通过去的,但通不过去的时候你怎么也找不到这个门,因为根本就没有门。所以禅宗的《无门关》,“无”既是关又是门,这个“无”你要能透过了,就见道了,可是事相上能不能透得过,就要看你的功夫了。所以理上一旦透过之后,我们就要在生活中去对照,修六度万行,把事相也“无”掉,这就比较艰难了。虽然知道一切皆空,可是贪嗔痴的习气一起来,就被事相所转,又造业去了,理事无法不二,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就不可能有真实的佛法受用。
大智度论有一个比喻,叫做智目行足,智慧就像眼睛,事相上的修行就像双脚,没有眼睛我们就容易走错路,有了眼睛我们能一眼就望到极处;但如果没有双脚,我们也走不到目的地。眼睛看到目的地是很容易的,但要走到就难了。比如初果罗汉,理上透过去了,一次见道,就永远见道了,以后在理上就没有任何难处了,但是他想了生死,还要经过七次人天的轮回来修行。所以见道后,理上比较容易,事上比较难,但此生能够见道也是多生历劫在事相上的修行所致,所以理事永远不能强分开来,修行一定要教观并重才稳妥。
永嘉大师的《禅宗集》文字非常简练,而《理事不二》这一章,还是洋洋洒洒,写了很长的篇幅,为什么呢?因为理事不二就是道,明白了理事不二就是悟道,证得了理事不二就是证道。这个道无形无相,明白了就连一个字都多余,不明白,说尽语言文字也粘不得半边。故以非有非无名耳,不是非有非无,既非有无,又非非有非非无也。如是何独言语道断,亦乃心行处灭也。虽然被称作非有非无,但并不是非有非无,也不是有,也不是无,更不是不是有,也不是不是无。指点到这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诸位不知听得明白不明白?你若能答得一句,即非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又落入巢穴里,还是不明白,这又如何是好呢?
好在永嘉大师不但佛法修学上让人难望其项背,文学上的功夫也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可谓言简意赅,义理深邃,妙语连珠,风韵非凡,因为篇幅所限,我们不能逐字逐句地进行解析,实为憾事;不过,即便我们不能欣赏大师的文辞风范,只要能从一字半句中得个悟处,瞬间捅破天地,也算没有枉费大师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了。
永嘉大师开口便道,夫妙悟通衢,则山河非壅,迷名滞相,则丝毫成隔。如果学人能学会用心去悟,那山河都不成障碍,悟道之人理事不二,山河就是道,事相就是理;如果只是靠六根去分别名相,那很小的东西就能让你与道相隔。比如我们听闻经教时,都是用第六意识妄想来听的,并没有用心去体悟,所以即便是听懂了、理解了,也是妄想分别的产物,即便能说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也全是法尘概念,早已迷名滞相,与道不相干矣!所以我们要想悟到佛法之理,就要抛开名词文字,用心去契入,可是心在哪里呢?又向哪里去契入呢?这就是着相凡夫难以入门的地方,也是让古圣先贤费尽了口舌的地方,我们且看永嘉大师是如何诠释的。
一、真妄不二
从开始到愚智自异耳这一大段内容,永嘉大师先极其智慧地剖析了真、妄的内涵和起源,真是体,妄是事,凡夫只见事相不见体,全是无眼人。永嘉大师通过详尽的笔触,让我们对素日来根深蒂固的真妄认识开始重新思索,如果能把固有的错误知见抛开,我们就有机会随着大师的指点,将事相与理体统一起来。其实理事本来就是统一的,说统一已成两个,但这是凡夫悟道的必经之路,是我们尝到佛法味道的敲门砖。
在“夫妙悟通衢,则山河非壅,迷名滞相,则丝毫成隔”之后,永嘉大师又说,然万法本源,由来实相,尘沙惑趣,原是真宗。万法虽然千差万别,但其本源都是实相,凡夫的诸多迷惑,以及六趣分别,也从不离真心半毫,所以说真妄不差,愚智自异耳,真妄并没有丝毫差别,只是因为愚、智的不同自起虚妄的分别罢了。
以其不知物有无形之畔,渠有穷虚之域故也。物和渠都是事相,物是有大小的,渠是有范围的,因此都是有相的;无形之畔和穷虚之域都是理,理是无形的,穷和虚都是空的意思,畔和域就是限制,也就是说事相都是因无相的理体而成的,离开理体,并无一事可成,但凡夫平常只见事相,不见理体,这就叫迷惑颠倒。比如我们刚开始修行时,会很着相,认为只有打坐、拜忏、诵经才是修行,平常做事情都是生死轮回,这就把事和理硬分开来了,所以修了半天也不见道。因为没有行由通径,没有在通达的理上去修行,而触物冲渠,只在事相上作文章,则终朝域内,那永远也跑不出生死巢穴。
没有悟道的人见不到理,所以只会在事相上去执着,打坐、参禅、诵经、礼佛忙得不亦乐乎,一不忙了就心里发慌,觉得自己是不是堕落了,这就是只会事相上用功,却忽略了理上的用功,以其不知有有非有之相。无有非无之实故也。第一个有指事相,与无相对,第二个有是存在、包含的意思,也就是他不知道看得见的事相里存在看不见相的体,本无的体也不离非无的事相。“有”里面藏着“无”,“无”也从未离开过“有”,有无无差,不能如此领悟,就会执有滞无,则终归边见。修了半天落在边见上,或者执为实有,或者落于空亡,修行就错掉了。是以学游中道,则实相可期,只有理事不二地去修行,才有希望契入中道实相。
今之色相纷纭,穷之则非相;音声吼唤,究之则无言。这一段说的就是理体与事相的关系,让我们能通过纷纭差别的色相,看到万法不生不灭的本来面目。剖析到底为穷,追寻至深为究,色相、音声指代一切万法,任何有相追究到底都是非相。
比如书,到底有没有书呢?明明是纸嘛,书只是个空壳,属于书的实质并不存在,只有书的名称,它的内容其实是纸,所以书的本质是空的;再追究一步,纸也是其它东西组成的,并不是有个真实的自己,只是有个名字叫纸,它的实质内容却是木浆,所以纸也是空的……如此追究下去,一切有相的万事万物全是空的,外表好像是真实的,而内在的实质却是空,如果不空,有个真实不虚的书存在,何必再由纸去组成呢?我们人也一样,真有一个张三吗?如果真有张三,为什么还要父母去生养呢?为什么他还会死呢?所以迷之则谓有形声,悟之则知其阒寂。凡夫总以为形象和声音是真实的,其实悟了以后,就明白有相的真相是无相,有相的一切都是虚妄不实的。
如是则真谛不乖于事理,即事理之体元真;妙智不异于了知,即了知之性元智。然而妙旨绝言,假文言以诠旨;真宗非相,假名相以标宗。真谛与事理不二、妙智与了知不二、妙旨与文言不二、真宗与名相不二,前者为体,后者为用;前者为空,后者为有;前者为理,后者为事。理以事显,事因理成,这就是佛法讲的缘起性空的道理,缘起和性空不一不异,不能分开,分开就错了。
譬夫象非雪山,假雪山而类象,此但取其能类耳,岂以雪山而为象耶?今之法非常而执有,有假非有以破常;性非断而执无,假非无而破断。类夫净非水灰,假水灰而洗净者,此但取其能洗耳,岂以水灰而为净耶?永嘉大师又用比喻来说明佛法设立空、有名相的原因,说空是为了破掉常见,说有是为了破掉断见,并非真有个空,真有个有。水灰就是古时的草木灰,为碱性,如同洗衣粉,古人用它洗衣服,并不是因为水灰干净,而是因为它能除去污垢,才利用它来洗衣服,如果我们洗干净了污垢,却把水灰留在衣服上,那衣服照样不干净。所以若有若无言既非,非有非无亦何是?说若有若无、非有非无全是错,因为中道不偏,假二边而辨正;断常非是,寄无有以明非。说空说有都是为了指示中道,中道亦不可得,何况空有呢?
信知妙达玄源者,非常情之所测也。信解了这个道理,而通达了玄妙的万法之源,这是凡夫俗子无法了解的了。为什么呢?夫妄非愚出,真不智生。妄不是因为愚痴而来,真也不是智慧所生。达妄名真,迷真曰妄。通达了万法的虚妄之相就是真,迷失了万法本空的实相就是妄。岂有妄随愚变,真逐智回?哪有妄随着愚痴变化出来,真跟随智慧而回归的道理呢?真妄不差,愚智自异耳。因为真妄同源,本来不一不异,只是因为有愚痴和智慧的分别,才会出现真妄之说。
二、假名与真体不二
永嘉大师去伪存真,给我们指示出妄相之中藏真体的奥妙后,又进一步指示我们如何去认识这个真体——玄宗,玄宗就是空性、佛性、真心,想认识它,必须通过智慧。从“夫欲妙识玄宗,必先审其愚智”,到“故知体是名源耳”,永嘉大师继续打开我们的智慧之门,进一步解说了假名与真体不二的道理。若欲审其愚智,善须明其真妄;若欲明其真妄,复当究其名体。通过对假名和真体的深究,把名和体搞明白了,智慧就有了,所以说名体若分,真妄自辨,真妄既辨,愚智迢然。那什么是名,什么是体呢?我们看永嘉大师是如何为我们破除名体混淆的邪见的。
体非名而不辨,名非体而不施,言体必假其名,语名必藉其体。真如之体没有假名安立就无法辨别清楚,假名是因真体而设的,如果要去讲真体,必然要借助假名来讲。今之体外施名者,此但名其无体耳。名是外来的,我们后来给它安立的,这叫体外施名,不属于体,所以这个名只是假名,而没有实体。岂有体当其名耶?体本来就在名之外,哪有为了假名再去找出一个体出来的道理?譬夫兔无角而施名,此则名其无角耳,岂有角当其名耶?比如一种动物因为无角,才有了“兔子”这个名字,兔子就是“无角”的意思,哪有再去找个“角”出来的道理?意思是说,体本来就是空的,了不可得的,名字就是要说明体的空性的,为什么还要认为这个名字有个“体”呢?
无体而施名者,则名无实名也。因为名是无体而虚设的,所以名字并没有真实的自己,比如书并没有书本身。名无实名,则所名无也;所名既无,能名不有也。名既然没有自己,所名和能名就都是空了,既没有一个“书”需要去命名,也没有一个能命名的体。比如兔子,兔子本来是无角的,但没有一个真实的“无角”需要名字,而兔子这个名字本身也就是空的了。何者?为什么呢?设名本以名其体,无体何以当其名?命名本来是为了确定真体,真体本空,那这个名字也就是空的,无角就是空的,无角的名字——兔子也就是空的了。言体本以当其名,无名何以当其体?我们说体是以“体”当作名字,如果没有名字,又怎么去描述这个体呢?比如我说兔子,你就知道无角,如果我不叫它兔子,你怎么能知道无角呢?体无当而非体,名无名而非名。体没有大小形状,所以并没有一个真实的体存在,就像兔子的角一样;名字也没有自己,比如兔子,只是指示无角,并没有一个真实的兔子存在,所以任何名字也都没有名字本身。此则何独体而元虚,亦乃名而本寂也。不但体本来是空的,名也从来没有产生过。所以名是万法的表现,真体是万法的本体,两者本身都是不生不灭的,这就是真体与假名不二。
永嘉大师讲解了名和体的关系以后,又告诉我们应该具备的正确认识。然而无体当名,由来若此,名之体当,何所云为?既然是假名,为何还要安立呢?夫体不自名,假他名而名我体。因为真体本身没有名字,就假借他名来指示真体,比如借兔子指示无角。名非自设,假他体而施我名。名字不是没缘由地蹦出来的,也是借体而设,无角才叫兔子,有角就不叫兔子了。若体之未形,则名何所名?如果体没有起用成形,一直保持本来空寂的状态,名字从何而来呢?比如一堆纸,不订成册,书的名字就不会有。若名之未设,则体何所明?如果体起用后,有形相出现了,这时如果不设立名字,如何指示体呢?我们不能叫书为“一本纸”吧?何况“一本纸”也是个名字。
然而明体虽假其名,不为不名而无体耳。名字和体看似相互需要,但体是根本,名是花叶,我们只是为了说明体而建立了名相,体并不因为没有名相而不存在。设名要因其体,无体则名之本无。名相的建立要因体而设,没有体所有的名相也就没有了,就如同没有根就没有花叶一样。如是则体不名生,名生于体耳。因此,体不是因名而有的,名却是因体而生的。今之体在名前,名从体后辨者,如此则设名以名其体,故知体是名源耳。我们如果明白了体在名前,名从体后的道理,就知道我们建立名相的目的,是为了指示真体,如同见花叶而知其必有根一样,一切名相必有真体,所以体为万法的本源。
佛教里有句话叫“假名安立”,就是说我们能够感受到的色、受、想、行、识五蕴,一定能说得出来,说得出来就必须有名称,可名称所包含的内容其实是空的。所以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辛苦拼搏了一辈子,那些事业、家庭、财宝、身体、思想等等万法,就是“宛然有”的一场骗局。除了名称,什么实际的内容也没有,这是真正的“有名无实”,我们完全被名相给骗了,却不自知,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那么如何去认识假名安立呢?比如书,并没有真实的书存在,只有书的名称,所以书的本质是空的,它只是一堆有字的纸的名字,只是给字纸安置的假名。如此类推,世界万法都是一样的,只要说出来一个名称给它安立,所谓“命名”,名字的内容就是空的,名字只是其它东西的代表,它的本身就是零,所谓名不副实,这就叫做假名安立,假名的本质是空,这个空就是真体、实体。
空是不生不灭的,万法也是不生不灭的,我们认为万法有生有灭,就是名、体混淆导致的。比如书,从来就没有被毁灭过,它是空的,我们怎么去毁灭它呢?没有被装订的时候,虽然纸一页页都在,却不叫书;我们把这些纸订起来,书就有了,这是什么道理?装订前和装订后,既没有增加一件东西,也没有减少一件东西,没有增加怎么能算生呢?没有减少怎么能算灭呢?所以书是不生不灭的,我们说有生灭只是名称的变化而已。
再比如桌子,如果拆开来,就不叫“桌子”了,桌子这个名称就消失了;可是木板、木条、钉子等等一件也不少,我们再把它组装起来,还是这些木条、钉子等等,却又叫“桌子”了。所以桌子本身并没有生灭,只是假名的变化而已。
类推下去,一切万法都是如此,包括我们修行的境界,比如四禅八定,甚至出世间的一切禅定,极乐世界等等佛国圣界,真如、佛性、菩提、涅槃等等,只要我们给它安立了名称,这个名称就是不生不灭的、是空的,并不代表这个境界本身。只有当我们证悟到它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如此,真是无话可说,佛经说“但有言说,均无实义”,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们修行千万不能执着名相,也不能执着任何境界,禅宗说修行人要“佛来佛斩,魔来魔斩”,就是不让我们迷失在假名的分别里,真妄不分。
我们了解这样一种状态以后,就明白“当体即空”的道理,但还是体会不到,在觉受上我们还会感觉万法都是真实的,只是在理解上觉得空了。这就还是凡夫境界,但也没关系,因为正知见已经开始建立了,以后做功夫就不会执着在某个境界上,最终能证得“当体即空”,那才是真的大自在。比如到了四果罗汉境界,就能穿墙越壁,自由自在了,世间万法根本障碍不了他,这就是不但理上通了,在事上也证得了“万法皆空”。
如果教理上没有通达,就容易出现问题。比如有些人修行到禅定功夫深入以后,心地会出现一片光明,夜里不用灯也和白昼一样,世间万相——墙壁啊、人啊,一看就透过去,像X光一样。这个境界就是禅宗所说的“光影门头”,还没有见到自性,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才能见佛性。如果执着在这里,以为现在有智慧光了,不舍得放弃,就会功亏一篑了,因为只要有相就能描述,能描述就是假名,就不是实义,而是法尘,它的当体即是空的。我们执着这个光,就见不到空性了,没有事理不二,所以这并不是解脱。禅宗讲“光影门头不能做活计”,还要继续空掉才行。
其实不修行的凡夫也可以感得光明的境界,比如民国年间,东北有一个王凤仪老先生,作人非常真诚。有一次,他的一个朋友被抓到城里拘禁起来,老人家知道朋友是被冤枉的,就急着去救他。老人并非权贵,也没有车马,去城里有八十里路,他只能走着去,那时也没有路灯,他从傍晚一直走到半夜,天地却一直一片光明,和白天一样,这就是诚心和善心感召的光明境界,使他顺利地赶到了城里,经过解释,终于把朋友救出来了。回家以后,老先生很感慨,认为人间自有正道,行善毕竟会得天地的善报,于是就劝人为善,做了很多的好事。
我们修行见到各种光明以后,内心会非常舒畅,感觉很殊胜,但我们对这种感觉也不能执着。只要有执着,那我执就没有断,生死就不能了,所以并不是说这些境界不好,而是我们要认识到它是无自性的,当体即空的,是空体随缘的显现,不去贪着,修行就不会出差错。
三、缘起与性空不二
缘起就是事,性空就是理,这一章的最后,永嘉大师又从缘起性空的方面来讲述了事理不二的道理。夫体不我形,假缘会而成体。缘就是条件的意思,形是成形、起用的意思,体并没有一个“我”去形成相,只是借助条件的和合而显相。缘非我会,因会体而成缘。因缘(条件)本身也没有一个“我”去组合,因为有体,各种条件才能起作用显现出相。若体之未形,则缘何所会?如果体没有成形的能力,只有些死的条件又怎么能组合成形呢?若缘之未会,则体何所形?如果没有条件的组和,空有本体又能成什么形呢?体形则缘会而形,缘会则体形而会。因为体有成形的能力,所以条件完备就出现了万法;因为条件可以被组合,在体的作用下就组合起来了,这是讲缘起与性空的关系问题。
比如我们平常用煤气取暖,煤气被消耗的同时会散热出来,还会产生一种新的气体叫二氧化碳。从煤气、氧气能被明火点燃放热的现象,我们能推测出,这些气体里都包含能量,可是我们看不到。它们发生反应后把一部分能量以热的形式放出来,另一部分又储存在二氧化碳里了,但能量的总值是不变的,这个规律在科学上称作能量守恒。
能量是看不见的,却存在于一切万法之中,通过物质形式的转化,或者释放能量,或者吸收能量,通过物质形式的转化利用能量,推知它的存在,却不能把能量直接拿出来。如果没有能量的存在,任何反应都不会发生,所以能量就如同这里说的体,而煤气、明火、氧气就如同缘,因缘一聚合就是会,就幻化出新的能量物质——二氧化碳,这就是形。
体形而会则明,形无别会。形无别会,则会本无也。因为体可以起用,有成形的能力,缘分一具备就显现了万法,并不是在因缘之外还有一个会的参与,所以会是空的。缘会而形则明,会无别形。会无别形,则形本无也。缘份具备后万法就显现了,但除了缘之外,并没有一个确定的形参与进来,所以形也是空的。是以万法从缘,无自体耳,体而无自,故名性空。所以万法都是缘起而没有自体的,体也是没有自体的,都是缘起性空的。
性之既空,虽缘会而非有。既然性空,虽然因缘和合显现万法,万法却并非实有。缘之既会,虽性空而不无。既是缘分可以会合显相,虽然性空,万相也并非没有。是以缘会之有,有而非有。因此,因缘和合的“有”,是有而非有,有是指体可以起用,非有是指起用的当体即空。性空之无,无而不无。性空所说的“空”不是无,而是无而不无,无是指体本无相,不无是指无相的空不是死的,可以起用万法。何者?为什么呢?会即性空,故言非有;空即缘会,故曰非无。因缘和合只是空性的作用,并不是真有一个相存在,所以不是有;因为空性虽然无相但能起用,和合诸缘显现万法,所以说不是没有。
今言不有不无者,非是离有别有一无也,亦非离无别有一有也,如是则明法非有无。这里说的不有不无,并不是有、无相对的概念,并不是“有”之外有个“无”存在,也不是“无”之外有个“有”存在,而是“有”的同时就是“无”,“无”的同时就是“有”,这样理解万法的非有非无才正确。故以非有非无名耳,不是非有非无。既非有无,又非非有非非无也。所以虽然称作非有非无,却并不是非有非无,不是有,也不是无,不是非有,也不是非无。
如是何独言语道断,亦乃心行处灭也。道是言语所不及、意识难测度的;而凡夫的境界都是六根和六尘相对产生的颠倒世界,总会站在能所相对的角度看问题,有个能观的我,有个我观的境,这样就构成了矛盾双方,理事就分开了,很难真正理解理事不二的真相,必须通过修行才能体悟,所以这个道真是没有办法说的。
虽然没有办法说,为什么还是说了那么多呢?因为在修行过程中,如果不能正确地做到理事不二,我们就容易出偏差,所以永嘉大师才婆婆心切,说空说有,说真说妄,说体说相,说缘说性,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先在理上明白理事不二的道理,然后在修行中,能够随时调整自己的修行状态,免得误入歧途。
我们有时感觉自己已经理解了佛法,实际上理解得并不准确。比如缘起性空,我们就认为万法是因缘和合而产生的,却没有认识到万法生而非生的根本。虽然语言同样,但生灭和合正是建立在万法实有基础上的凡夫见,因此也是边见,属于邪见,并不是正知正见。内心认为万法是实有的,却硬要去空掉,以这种知见去修行,就很困难,甚至会南辕北辙,误入歧途。
其实佛法讲缘起,正是为了让我们认识到不生不灭的空性。比如书,如果实有,就不需要用纸再来组成书了,那如何叫因缘和合呢?首先要有因——树的种子,再有缘——阳光、土地、水等等,因缘和合,就有树了。可这个树并不是真有,真有就不需要因缘的作用了。在因缘的作用下,树才能够长大成才,又需要发明造纸工艺的这个缘,树才会被进一步制成纸。我们古人将字刻在竹子上的时候,哪有什么“纸”呢?再后来刻版印刷术这个缘又成熟了,因缘和合才有了“书”。如果离开因缘,所谓的树、纸、书,任何名称都不存在;因缘和合,存在的也仅仅是名称,树、纸、书的本质都是空的。那为什么因缘一和合,就有假相现出来呢?这就说明有个超出万相的无相在起作用,这个无相是有灵性的,是不生不灭的万物之源,一切万法之本性即是空,所以称为空性。
四、理事不二
理事不二是大乘菩萨的空观,我们理解了这个概念后,不要认为这就是佛法了,因为虽然说出来的语言是对的,但你并没有这样的觉受,也没有“看到”万法皆空的本质,这只能叫解悟,只是准确地理解了佛法的文字,当你面对万法的时候,第一感觉还是认为它是存在的、实有的,这还是凡夫见,事上透不过去。如果通过修行,你第一感觉体会到它是空的,如梦幻一样了不可得,就是见悟了,见道了,此时如果执着在所见的道上,就又把世间相全部否定了,那就落入了二乘,偏于理了。如果再进一步把这个知见泯灭掉,理事不二,就是证道。到这一步,任何相就瞒不过你了,一眼就能看到究竟,因果历历在目,却都“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就是《心经》所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不二的究竟实相,这是修学佛法的三个次第。
现在属于末法时期,很多人倒霉了才会想起来学佛法,总想借佛法逃避恶果,所以都关心一个问题:“修行能摆脱因果吗?”其实有这一问就是凡夫见,已经先把因果看成实有了,才会想方设法躲避。我们读了永嘉大师这篇《理事不二》之后,就会明白因缘果报的本质是空性,并非实有,那还需要去逃离吗?何况一切相都在因果里,连成佛成圣都在因果里,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禅宗里有个著名的野狐公案,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学人问法师:“大修行人还落不落因果?”法师答:“不落因果。”结果法师因此一句就做了五百生野狐,为什么呢?因为学人如果没有开悟,他所能认识到的“空”是与“有”相对的,这样的指点只能让他认为眼前的万法和因果将来全是不存在的,这就是断见,断见是严重的邪见,很害人的。比如很多人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反正是空的,那就随便吃喝玩乐好了,好像很潇洒,其实他“我执”根本没有除去,仍会被业力所系缚,这样做只能加速他堕落,一失人身,万劫不复,就把学人给害了。如果学人是小乘根性,这样说也会误导他,他会执着“不落因果”这个境界,也就是涅槃,死定在里面不出来,禅宗称为“死水不藏龙”,也是邪见,见地上不究竟。不过二乘人根本智已得,不会再堕落,根据定慧力的不同,早晚会从涅槃境界里出来,回小向大,转入大乘的修行,但却大大地延迟了见道的时间,所以也是一种修行的障碍。
其实大修行人看清了因果缘起性空的真相,落又落在哪里呢?不落又着在何处呢?哪里还有落与不落呢?作为法师不看对方根基,就胡乱指点,结果害人害己,后世就堕了野狐。但因善根深厚,他还可以化作人形听法,终于遇到百丈怀海禅师代答曰“大修行人不昧因果”,他才恍然大悟。昧就是迷失、隐瞒,不昧就是因果昭然,空性不失的意思。空是相的体,相是空的用,空体起相用所依照的规律就是因缘果报、缘起性空。见到了这个事理不二、相空不二、一切相不离因果的道理之后,这位法师才得以脱去野狐恶报。
所以大乘的空观绝对不会否定事相上的因果,一切事相当下就是空。空一定会表现为事相,空是不生不灭的,事相也是不生不灭的,只是名相上有生生灭灭,名相生灭的规律就是因、缘、果、报。任何一个缘起性空的名相必定有它的前因,这个因是朴素的、单一的,任何一个起心动念、言行举止都可以成为因。但单一的因构不成结果,比如我们想喝茶,这个念头就是因,但要是没有热水,茶就喝不成,茶和水就是缘。要达到果必须要有很多条件的帮助,这些条件就是缘,所以缘也叫助缘,是由因至果的辅助条件。
“缘”字的写法非常复杂,左边绞丝,上面勾连着,下面还有很多分枝。缘确实是很复杂的,一个因果的形成需要诸多缘分的参与。我们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句话只是强调了因果的确定性,也就是种瓜绝对不会得豆,但忽略了缘分的重要性,说得并不完整,因为种瓜也不一定能得瓜,如果忽略了缘的作用,没有缘的参与,瓜就结不出来。
因此缘是很重要的,除了瓜籽以外,其它的种植条件都是缘,如果把缘改变,果就不可能出现了。比如把瓜籽种到石头上,种到石灰地里,用开水浇灌,或者长出了瓜秧后,不给它施肥、锄草、打枝、授粉……这样种瓜绝对得不到瓜,因为条件不俱足,缘分不俱足,果就会发生改变。
所谓“菩萨畏因,凡夫畏果”,菩萨有智慧,看清了因缘果报这个规律,才会事事反求诸已,做心地功夫,断掉恶因;而凡夫没有智慧,看不清因果,就总是向外去求菩萨保佑,不想接受恶果,这到底有没有可能呢?当然有可能,因果是很活泼的,并不是死的。
佛教绝对不是宿命论,而是非常积极的真理,掌握了佛法之后,完全可以“命自我造,命自我立”。很多“因”都是过去世、过去时的,我们控制不了,可是“缘”却可以转变,如果我们从此修习佛法,亲近善士,改恶向善,把成熟恶果的缘断绝掉,把成熟善果的缘启动起来,那家庭、身体、事业、环境等等,自然就会被改善,变得更为吉祥,所谓“相由心转”就是这个道理。
但“缘”毕竟是辅助条件,我们能靠“缘”转变多少命运呢?这就要看“因”成熟的程度。如果瓜籽刚刚种到地里,我们就有希望把果避免掉;如果那个瓜籽已经结上瓜了,苦果已经形成,那就只能做到不让它长大而已了。所以我们还是要学菩萨,把恶因避免掉比较彻底。
比较残酷的现实是,我们意识到要学佛时,往往是恶因已经结出恶果的时候,无路可逃了,才想起佛法的重要,才到处找师父、做功德,求佛菩萨保佑。佛菩萨是有求必应,肯定会保佑的,如果我们很快就能起善心感应,善果马上就能成熟,如果感应不了,那就需要时间等待善果的成熟了。可惜我们临时抱佛脚的人,平时不修学佛法,如果夙世也没有什么善根因缘,和三宝不亲近、不熟悉,就感应不起来,常常只能无奈地接受苦果。所以奉劝大家,学佛要趁早,不要等什么退休以后啊、孙子大了啊再学,“临时抱佛脚”,吃亏的可是我们自己。
我们在理解因果的同时,也不能忽略了“报”。“报”和“果”虽然都是因缘的产物,但也是不同的,“报”是有情众生对客观存在的果产生的主观感受,分为正报和依报两种。对于人来讲,我们对身体的感受就是正报,对生存环境的感受就是依报,无论正报和依报都会受到因缘的影响,而有同样业果的人,感受会千差万别。
比如我们上课都在同一个环境里,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果,其中愿意上课的人会感觉很舒服,而不愿意上课的人就会感觉很难受。虽然都拥有同样的果——客观环境,但是对环境的主观感受——报,却完全不同,就像不同的人对同一个苹果味道的感受完全不同。
唯识宗里就经常举这个例子:海里的水,我们人看到的是水,天人看到的是琉璃世界,饿鬼看到的是脓血,而鱼感觉就像住在房子里一样,这种不同的感觉就是我们的果报。
从这个例子我们就可以明白,水、琉璃、脓血、房屋等等的本质都是空性,可以随众生的因缘感应出不同的果;而且“报”的本质也是空性。比如同样是人,对于同样的水就有不同的感受,有人觉得热,有人觉得凉,有人觉得甜,有人觉得苦,所以因缘果报的本性都是空的,都是空性随缘变现的虚幻之相,这就是缘起性空。《楞严经》说“世界本空,空生大觉”,因为空,我们成佛成圣才有了可能,不然地狱永远是地狱,饿鬼永远是饿鬼,那我们修行还有什么意义呢?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我们以后修行时,见到光、见到佛,不要兴奋得到处炫耀了;见到鬼、见到妖,也不必吓得魂不附体了,因为这些都是缘起性空的虚幻之相,随着我们修行过程中的心态变化会自然出现,也会自然消失。如果我们认为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就偏离了中道,甚至会走火入魔。不但如此,随着我们修行日进,觉受自然会发生变化,吃什么饭都非常香甜,并不需要特别的厚味;而且极乐世界和娑婆世界也是不一不异、随心而现的,如果我们心清净下来,娑婆就化为极乐,如果心烦意乱,那极乐世界就远在天边,够也够不着。
发了菩提心的菩萨,再回到娑婆世界来度众生,并不是来受报的,因为菩萨已经看清无我的真相,没有贪嗔痴了,他自然就没有贪嗔痴的恶报了,只是随着过去的业果随缘度化众生而已。
总之,不管修行不修行,都离不开因果,凡夫更是如此,佛法的三皈、四圣谛、十二因缘,都是因果,三皈依是“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畜生。”皈依是因,不堕落是果。四圣谛——苦集灭道,苦是世间果,集是世间因,灭是出世间果,道是出世间因。十二因缘就是集,也就是苦的原因,无常的规律,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恼苦,每个因之后都有缘的作用,才会产生果,这个果也是下一个因,如此因缘果报循环不已,就是人生万相的运行规律,也就是轮回。因此佛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这个因果并不是指具体的因果报应,而是指抽象的万法形成和发展的规律,这个规律并不随着万法而生灭。
五、中道
我们正确地理解了佛法理事不二的道理,才能避免修行时偏离中道,避免把大好的大乘禅法当作世间法,或者小乘佛法来修。比如认为因果实有的人,就会着相修行,善恶观念很强,在理上很难通达,这就把大乘法当作世间法修了,修多少年都出不了六道轮回。蕅益大师说过:“纵透尽千七百公案,讲尽三乘十二分教,兴崇梵刹如给孤独园,广收徒众如无相好佛,无明业识不断,俱为自诳自欺。”如果没有见到五蕴皆空,斩断无明,其它布施、持戒、忍辱等等相上的修行做得再好,也都不是中道,全是梦幻泡影。偏空修行的人,往往又会忽略事相,甚至轻视戒律,贡高我慢,天天只把空挂在嘴上,行为却贪嗔痴不断,那不用问,这个无上妙道他肯定没有弄明白,甚至完全错解了,结果肯定是抱定一个“空”字直入地狱去了。
如果我们停在无我的感觉里,既不去做好事,也不去贪嗔痴,这样的人就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表现得精神有些问题,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或者做事非常不负责任,这和凡夫执着钱财名利一样,都是颠倒。另外一种就是修成了偏空的自了汉,因为小乘都是为了逃避世间的苦或者轮回才修行的,他一发现这个空能空掉所有的烦恼、痛苦,就会抓住这个空不放,虽然解脱了,但对世间事业成就毫无兴趣,也不会去度众生。对于大乘佛法来讲,这些都是修行路上的歧途,也都是我们修行永嘉禅时应该避免的情况。
《心经》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之后,说了四句话:“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是对执着色相的凡夫讲的,有色之相的本质是空,是无我;空不异色,是对小乘说的,小乘人已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了,但死在空里也不是佛啊,所以又告诉他这个空不但可以度一切苦,还有妙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对大乘菩萨讲的了,空和有不能偏,既要看到万法的本质,又要看到缘起,理事两者要圆融起来。
在修行永嘉禅时,无论遇到任何一种空和有的状况,都要将两者联系起来。对于一般凡夫来讲,理没通之前,要先在相上去用功打基础,做一个世间的善男子、善女人,但不要停留在相上,这样修行,到了一定的时候再转入到无相,这叫“从有入空”。
从有入空时,我们先要观察世间的一切都是无常变化的,所谓“诸行无常”,任何事相只要有名称,它就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缘起的,不是永恒存在的;再进一步认识到“诸法无我”,任何事相没有一个真实的自己,因为它是无常变化的。比如纸可以变成灰,也可以变成书,凳子可以变为桌子,沧海可以变为桑田……世间万物既然是变化的,就不能主宰,既然不能主宰就没有自我。包括我们人,从小到大那个我好像感觉很真实,其实这个我根本是不存在的,是我执给我们带来的颠倒认识,认为这个身体就是我。
如果我们没有智慧,就只能等到死亡的时候才会发现身体不是我,后悔也来不及了,这是很凄惨的事情;如果稍有智慧我们就会发现,这个“身体是我”的观念非常可疑。因为身体是细胞组成的,每个人的细胞三五天就全部换过一遍了,如果你认为身体是我,身体天天在更新换代,生生灭灭,究竟哪个是你呢?所以身体是无常的,根本不能主宰自己,或者说是被无常主宰的。
生、死、疾病、健康,全是无常的,并不受我的主宰,这样一个身体,你怎么能说它是你的呢?虽然你想动就动、想坐就坐,好像挺自在,其实无常一来,你就自在不起来了。比如伤了、病了、瘫痪了、死了,你再让身体动动试试?这个时候你再明白无常的可怕,想求解脱,不就太晚了吗?凡夫有时以为死了就解脱了,其实死也是无常的,所以你不可能一死就永远死了,肯定还会被无常再转变到生,生出来是个什么样子,就看因缘果报如何了。这个过程并没有一个我去主宰,所以叫做诸法无我。
未明白无我之前,我们修行上是很着相的,对外相非常注重,对内心却很少去观照。认识到无我以后,这个无我就是理;但因为还没有见到,我们在直觉上还是感觉到有我,这个就是事相。这个时候,往往容易出现问题。
如果我们对三宝能做到至诚皈依,平常修行时戒律持得好,明白了空理之后,就不会乱来,继续保持皈依持戒的认真态度去修行佛法,在理的指导下,进步就非常快,很快就能证入三摩地,修行路上走得很顺畅。如果我们平时对三宝的皈依只是停留在表面上,内心对三宝并没有生起真正的信仰,戒律持得也很不耐烦,总觉得受约束,这就是没有打好修行的基础。此时如果明白了空理,我们就会把这个空理作为自己不持戒的挡箭牌,嘴里高谈空论,行为上比不修行的人还要差。如果打坐时再有点境界,我慢心一起,到处宣传,那就是大妄语成,堕落得就非常快了。
所以一般凡夫从戒定慧入三摩地,是比较稳妥的,不能直接指点给他心法,禅宗修行需要上根利器就是这个道理。比如藏地人着相的习气比较重,藏传佛教的修行方法就要分四步进行:第一先进行有相的修行,做做法事,培植福德;第二步是教理和戒律方面的修行,学习经典,启发智慧;第三步要去打坐,实修世间的禅定,乃至胜义谛的模拟;前三步都属于大圆满的前行,需要二十多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去完成;第四步正行,最后才传授给你心法,进入正修行,也叫做无上瑜伽。
而我们汉地呢,因为有大乘气象,从小就被训练为别人活着,为父母、为孩子、为祖宗、为祖国等等,总之不为自己,讲求奉献、忍耐,追求形而上的东西,讲究生命的圆满,从小就重视心性的培养,所以才可以直接传授禅宗心法,不用再走那么多弯路。
当然,一切世间相都是变化的,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衰退,大乘气象也渐渐稀薄,国人也逐渐变得实际起来。所以我们现在弘扬永嘉系列禅法,就要按照永嘉大师所说的事理不二的次第进行了,该走弯路时就必须去走了,至少还可以练练脚力。首先是“事”,从天台圆教止观开始实修,三皈五戒圆满,再通达教理,从有入空,最后才进入禅宗心法的修行,进入事理不二的中道,心法就不能随便轻易地传付了。
因为心法是讲不出来的,理是无相的,不能表达的,一旦表达出来就是事了,所以传付心法其实无心可传、无法可付,要求对方必须对于心性也要观照到位才行,否则就传付不了。比如空性无相、理事不二、缘起性空、心性等等,这些都是佛教的义理,用语言一讲出来,用意识一去理解,就面目全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所以真理不是说出来的,而是本来如此的,明白了这个理事不二的道理以后,不要天天去喊空,而要马上转到事相上去落实,证到空,把五蕴彻底破掉以后,也不停在空里而否认事相上的感受和缘起法。因为我们发过菩提心,接受过大乘的空观思想,所以会在愿力的支撑下,无为无造作地行一切善法,包括人天乘的善法、二乘人的善法、菩萨的善法等等,不会对事而惑空,也不会因空而费事,终日做事而一尘不染,未离方寸却度化万方,这才是真正的事理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