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观教学的“传统”与“现代”禅观教学的“传统”与“现代”
——“传统宗教的实修体验”引言
昭慧 性广
【编按】
94年7月4日至6日,慈济大学宗教与文化研究所主办的第二届“宗教学门教学研讨会”,以“宗教经验”的课程设计与教学为主题,参加该研讨会的成员,是各大专校院宗教系所教师。
6日下午,慈大文学院卢蕙馨院长主持“传统宗教的实修体验”座谈会,邀请法光佛研所萧金松老师、昭慧法师与性广法师担任引言人,三位引言人提供其在宗教系所或通识课程中所教授的相关课程大纲。性广法师并提供论文〈专注力的培养〉,分享其“生命教育”或佛学通识课程中,提供超越宗教藩篱之“念息法”,以教导学生培养专注力与平静心灵的教学心得。事后慈大研究生将各人引言内容整理,并交引言人修订。兹将昭慧、性广法师之引言内容披载如下:
昭慧法师:
我在教学的过程中,比较没有实际上带着同学去做实修体验的教学经验,所以我征得卢所长的同意后,就邀请有实际教学经验与禅观理论建构的性广法师加入引言人的行列。
我在民国七十八年讲《成佛之道》中的“大乘不共法”,提到禅波罗密,当时是依《瑜伽师地论》“四种所缘境事”的纲领来教止观的方法,这部分可以参考我的引言大纲,不过理论部分我也不用在此说太多,以免占去太多发言时间。
大乘止观,强调的是为众生而发心修学;但大乘行人依然需要学习让身心稳定与超越。印顺导师在《成佛之道》偈颂中说:“依住堪能性,能成所作事。”亦即训练自己的身心安住,产生堪能性,使自己可以承载更多的责任,分担众生更多的忧苦,这样他才能做得长,做得久,不会退失初心。否则一遇到困难,心力往往变得脆弱了,行动也就退缩了,所以大乘禅法依旧是有帮助众生的效用。此外,在修学方面,印顺导师提到,大乘佛教禅观修学的方式,主要有“念佛”与“念息”两种。
念佛是“胜解作意”,声闻佛教已开展出种种的胜解作意(如不净观、八解脱、八胜处),只是后来大乘佛教信愿增上的修行人特别强调念佛。大乘佛教还有另一种胜解作意,即是慈悲喜舍四无量心,四无量心可以从自己本身出发,观照自己完全释放、快乐与自在,然后观照自己将快乐辐射出给四周无量无边的众生。这虽只是让自己得入禅定的假想观,但可以帮助修持者矫治对于众生冷漠无情、不予关切的习性,学习多关怀众生。
另外一种“念息”法门,性广法师待会儿将为我们来作介绍。呼吸的观照,可以说是最不具有宗教色彩的观照,因为每个人不见得有宗教信仰,但是每个人都需要呼吸,所以念息法门是最可以抽离宗教背景(包括佛教象征的背景),让每一个人接受并予学习。像南传佛教的葛因卡(S. N. Goenka)禅观传到西方后,甚至有些神父、修女都会来修学。葛因卡很照顾宗教心灵,他甚至把禅堂中的佛像移开,让这些西方的宗教师比较不会有心理障碍,而且也不会吸收他们成为佛教徒,纯粹只是让他们更加掌握身心的奥蕴。
止观修学的教学是十分有意思的。在教学上,即使是仅止于理论的阐述,但对修行者而言,这些也都是指路明灯。因为倘若理论的架构不清晰,便很容易耽溺在所谓的“神秘经验”,十分信赖自己所感知的经验,而听不进去任何建言;但如果理论训练够强固,我们便可以提示其盲点何在,甚至协助他脱困,所以我们不要认为,理论只是“说食数宝”。
举一个例子来说明理论指引的重要:有一次我的学生,也是一位出家师父,因看了桃园大园空难的新闻,深感生命无常,心想:念佛多年,若当时也搭乘那班飞机,不知生死之际,是否仍能保持正念?他为了训练自己能在危急时保持正念,便去关西做“高空弹跳”数次。一开始,他感到很不舒服,很害怕,但练习到最后,他已经可以在弹跳间维持正念,念佛不辍了。
当他将此经验分享之时,性广法师立即告诉他:“这是不对的。在弹跳间,你只是克服了你的‘惧高症’,而非真正克服了你对死亡的畏惧。因为你的潜在意识,深知‘高空弹跳’是经过安全设计,而不会摔死的,所以你不可能透过这项训练活动,来学习到对于生死的无惧。”
所以,以下的时间我们就交给有理论基础与实修经验的性广法师。
性广法师:
主席、在座的各位先进、教授,各位法师、居士,大家午安!昭慧法师要我来谈一谈我在禅观方面的教学心得,因此先从大会的主题切入——“宗教传统的实修体验”。
首先要解决几件事情,何谓“宗教传统的实修”内容?“体验”又是什么?汉传、藏传与南传佛教,都有其各自的传统,所以这“传统”的时间要拉多长?空间要涵盖到哪里?佛陀在当时的印度文化中,所提出的修行方法,在众多的修行系统中,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先就“传统”而言,佛陀提出的教法,是切近自身,而没有观照或祈求的对象。引言大纲是我早期在国北师“生命教育”的教学,而非宗教学课程大纲。当时我是认为:传统的教学重视知识的传授与灌输,但是“知道”并不等于能“做到”;所以生命教育所要教导的,就是一些实际面向的学问,如关于身心贞定乃至情绪稳定的一些修行方法。既然是修行方法,如果是牵涉到明显的宗教传统,乃至会有宗教区隔的方法,那将导致“信者欢喜,不信者排斥”的现象。依据我在国北师与东吴大学的教学经验,我告诉学生,你可以没有宗教信仰(或任何形式的信仰),但你不能说你没有呼吸。所以呼吸这个方法是超越宗教、宗派、文化、各种信仰传统的,是非常中性的修行方法,不会招受学生的排斥。
观呼吸并非我所自创,安般念是佛陀早期教导的方法之一。佛陀教导的方法有观息出入、观身不净,观苦受与乐受、观心念变化,乃至身心与外界的变化。这些都是超越文化、种族、地域、乃至各种修行传统的好方法,因为你可以没有信仰,但是你不能说你没有身体、没有感知、情绪、欲念等。所以我是以佛教最传统、最古老修行系统中的观呼吸修行方法,来作为教导学生的方式。
选择观呼吸的另一个好处即是:呼吸与我们的情绪是有交感作用的,当我们情绪起了变化,呼吸也会跟着加快。而且呼吸的生理现象,也能少分自主控制,故以呼吸做为专注的对象,是一个训练心智的极好方法。果如所料,这种训练方式,在课堂上并没有遭受到学生的反弹或排斥。
我还会告诉学生:不要祈求任何对象,因为祈求对象在宗教信仰是另一门功课。如果现在很紧张,应该是要学习脱离紧张的现场,提醒自己做深呼吸,而不是将心力集中在紧张的念头上,这样只会使心理更紧张。这类的教学要领,若要使用学理来解释,即是佛教传统修行中的禅定之学:令心专注于一个适当的对象,而不去理会那些可能造成情绪起伏、波动或精神散乱的事物、情境。经典称为“制心一处”,即是把注意力放置于你所选择的对象上。以安般念而言,我们选择的专注对象,就是呼吸。
这是很传统的佛教语言,用比较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脱离现场”。脱离让你恐惧、焦虑的对象,然后选择一个好的专注对象,当你将专注对象抓得愈紧,你就愈会完全忽略周遭的环境。而这就是“禅定”之学;它的训练层次是有次第的,从欲界、色界到无色界,又分四禅、八定等浅深次第不等的定境。禅定并不神秘,它只是心念专注程度的增上,而且心念的专注程度,是可以训练而逐渐加强的。
安般念选择“呼吸”作为专注对象,该对象不会牵涉到宗教、派系的分别与信仰的挣扎。但佛教的修行,并不是要我们停留在禅定的阶段。依一般佛教传统语言来说,佛法的真实与超越,在于智慧而非禅定。若转换成现代语言,便是脱离现场后,理应面对与解决尚未完成的事情,乃至生命中不可回避的义务或工作。“制心一处,无事不办”,重点还是在那个“办”字。最重要的,是必须把事办好,不要被无谓的事情之所干扰。佛教传统的禅修,目的就是要把事情办好,在声闻佛教的系统中,即是要“认清真相”。转换成现代语言,智慧就是要认清生命的无常变化,而能不忧不惧,得大自在。
安般念不只是禅定训练,它也可以形成开发智慧的专注对象,因为藉由观察,我们可以发现,每一个呼吸都是前后不一样的。如:跑步时呼吸是急促、粗糙的;心平稳时则是细长、绵密的。那究竟前者急促的呼吸是我?还是后者绵密的呼吸是我?所以在《阿含经》中,要把安般念从禅定之学转换为智慧之学,便是带领我们观察呼吸变化的实相:既然是变化的,所以就是无常的,没有一个永恒不变的我可以拿来执着。此即是传统声闻学中的“破我执”。
到了大乘禅观,禅定之学让大乘行者心绪能更稳定,了解到缘起与无我的空慧,让他在帮助众生时,先学着把“我执”(对自己的执着)与“我所执”(对自己所处情境的执着)放下,这样才能帮助与利益更多的众生。
由于我主要是针对“生命教育”课程的大学生,所以宗教信仰这个区块,我倒不去碰触它。学生要信仰什么,我都会尊重他们的选择。但是由专注力的培养,而锻炼坚强的意志力,这的确可以透过二千年前佛陀所教导的传统——即透过观呼吸来训练禅定——来达成目的。既能让学生得到受用,又不会引起任何宗教与宗派对立的争议,因此在佛教传统实修经验之中,我个人特别推荐这种教学法,并将自己的教学经验分享如上。